話分兩頭，但說孟靖暄聞說明瑞中毒，便立即命采芹親自煎藥，馮太醫與小藥童一齊圈禁起來。角門裏的太醫們早就各自散了，上陽宮內秩序井然，清凈許多，偶有微風拂來，輕吹紫綃帳，減去不少煩悶。

宮內棲雲臺裏，廳內擺上三個小香案，各奉上一杯好茶，清寧公主跪坐好，問道：“我雖在宮外，但也聽聞公主病倒已有數月，難道都是因為這毒物的緣故？只這毒物是個什麽？可有解毒之法？”

孫悠鶴慢飲一口，拈著胡須道：“這是慢性毒物，叫作五石散，一般男子用來強身健體以求魚水之歡。”

清寧公主不覺一楞，繼而問道：“這藥貴族男子多有服用的，已然成為一種風尚，竟有如此之毒？”

孫悠鶴又道：“五石散常人服用後只見得心情舒暢，暢快不羈，容易性情極端做露怯之事，長年服用必短壽暴斃！死相猥瑣，多半掩人耳目過去的，所以世人難曉。”清寧聞此心中恥笑，也不說話。

孟靖暄雖亦有些許尷尬卻也坦然道：“此藥一般男子服用多有渾身燥熱之感，公主怎會毫無知覺？”

孫悠鶴悠悠笑道：“公主病體虛寒，有些燥熱出汗也是尋常，不容易察覺。如若常此以往不需半年便要毒發身亡了。”

清寧公主嘆道：“好歹毒的手段！”

孟靖暄若有所思，道：“她病中從未有過熱癥，莫非此次有人故意加重了五石散用量？”

孫悠鶴又道：“方才即已看過藥渣，公主這一夜高熱卻是如此。”

孟靖暄不由鎖住眉頭道：“這藥癮重，只怕她醒來，過不得幾個時辰便要發狂。”

孫悠鶴點頭不語。清寧公主見事已至此，只怕自己兒子惱恨，便喚了一聲：“晅兒……”卻欲言又止。

孟靖暄手握茶杯，慢慢喝了一口，才道：“母親，我自有謀劃，不必勸慰。”清寧公主點點頭稍坐片刻，領著孫悠鶴去往正陽宮。

天際漸漸泛白，采芹眼窩深陷趴在明瑞睡榻前打盹兒，孟靖暄已知明瑞無事便去處理前朝事宜，待他宣告完陛下與殿下情狀之後，便去探望了明德帝，此時清寧公主已帶著孫悠鶴回了武陵王府，臨走前不免擔憂，心下又道：兒孫自有兒孫福。

正陽宮內，廳堂寬闊而敞亮，不似上陽宮的輕紗曼妙，兩壁宮人跪坐在燈架下低頭垂目，孟靖暄昂首闊步走到大廳之上，雖說已經兩天未合眼，眼角拖沓，卻還算少年英氣。只見明德帝此刻竟起身端坐在雕花小榻上，臉色紅潤，精神抖擻的樣子，恍如隔世。心下嘆道：孫悠鶴卻有恁般起死回生之術！參拜畢了之後，雲四海捧來一張明黃軟墊讓他坐了。

明德帝端著碧玉小碗嘗了口粟米粥，嫌它寡淡無味便又放下了。只聽聲音清晰猶如洪鐘：“昨夜可有什麽動靜？”

孟靖暄垂首道：“只簡成王府裏出了一件小事。”明德帝“哦”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，孟靖暄便道：“今早簡成王上報禮部要收府裏一個小婢做義女，吏部侍郎黃竹也來請旨，下月初九便要迎娶這個小婢。”

明德帝唇角張合，頓了一下，吸了口氣才道：“這倒怪了，這小婢是何許人？”

孟靖暄擡眼對上明德帝，頓了一頓道：“是簡成王府裏的官婢，叫許沆沆的。”

明德帝心下了然，道：“原來是她呀。她叔叔不是在你府上嗎？”

孟靖暄稱“是”，又道：“她家是世代的官奴。”

明德帝沈吟一會兒，道：“那就著禮部封她個澤蘿郡主吧。”孟靖暄應了一聲。

明德帝叫雲四海把粟米粥和蘋果畢羅撤了，烹了新進貢的茶葉，邀孟靖暄一起細飲一回。明德帝看著裊裊水氣，道：“明瑞如何了？”孟

靖晅如實回道：“我走時還在沈睡，恐怕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醒了。”

明德帝嘆道：“這藥不好戒啊，你這段時日就守著她吧。”押了一口又道，“我老了，靠不住啦。她只能交給你，不要辜負了才好……”眼角竟隱隱有淚光。

孟靖暄一陣心酸，垂首道：“陛下放心，公主定能挨過去的。”

明德帝把熱燙的蓮花底座銀杯慢慢放到案上，一個眼神叫雲四海至近前，道：“叫禮部往年後尋個好日子，靖暄與明瑞大婚事宜現在就置辦起來吧。”

孟靖暄心下省得，皇帝是怕未婚夫妻行坐有所不便。便走至下首謝主隆恩。又喝得一回茶，回到府中梳洗一番，換了幹凈衣裳。

此時明瑞悠悠轉醒，盯著茜紗帳尖尖的帳頂發了會兒呆，轉個臉兒望見燈架上吊著一個五彩的琉璃罩子，在陽光的映射下撒了滿屋子的油彩，彩色的影子落在一張清秀的臉上，他趴在矮幾上睡得黑沈。

爐中炭灰透明的紅，鐵壺的蓋子突突只跳。明瑞翻個身，沒有說話，隔著一層粉紅色的紗，就這麽一直盯著這個小太監，微微的笑著：他睡得多安穩啊，想是夢中也都是好事。

孟靖暄換了一身輕便的赭色袍子，外面罩一件紫色鑲灰狐毛的大氅，長發都在頭上束作一髻，兩個耳朵被外面冷風吹得泛紅，進來時就看到這幅景象。明瑞見他背著光站著，黑影裏就像一座山，連忙伸出手放在唇邊暗示他不要出聲。

孟靖暄便走過去，掀開帳子，托起她腰身，又塞了一個枕頭。明瑞靠坐著。孟靖暄又取下那壺開水，倒了一碗端給她。明瑞接過來，放在唇邊吹涼，咬著碗邊，孟靖暄道：“多喝水，你容易渴。”明瑞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采芹閉著眼睛在那小幾上伸了個懶腰，手還沒放下就看見這兩個人呵呵笑看著他，不好意思起來。孟靖暄笑道：“想來你也是累了，下去休息吧。”采芹垂首退下了。

明瑞輕嘬幾口水，此時宮婢們端著各色點心茶湯進來，明瑞看著有些茫然，孟靖暄道：“陛下怕你病了多時沒有胃口，就叫禦廚多做了幾道。”

明瑞道：“那也吃不下恁多啊。”

孟靖暄道：“你只挑幾道你愛吃的就好。”

便叫宮女一一端過來給她瞧，明瑞看那櫻桃畢羅冬日尤為少見，又瞧桃花粳米粥紅潤可愛，一碗亮晶晶的雕胡飯，還有一碟京都少見的蝦餃，平日常吃的胡餅、粟米粥等食。明瑞搖搖頭，又低頭喝水。孟靖暄見狀拿了一碗桃花粥，擺擺手，宮婢們又婷婷裊裊的出去了。孟靖暄問：“什麽都不想吃嗎？”

明瑞看著只剩一口的水，在銀碗裏晃蕩，低低聲道：“想吃喬沅做的追子……”

孟靖暄嘆口氣道：“過些日子她們就回來了，你得吃飽了才有力氣等啊。”

明瑞一擡頭，烏亮的眼睛望進孟靖暄的眼裏，美人痣也烏亮亮的，顯得她有些傻氣：“還能回來？”

孟靖暄道：“沒曾傷害過你就能回來。”

明瑞若有所思，言下卻急道：“不，不……我原諒她們了還不行嗎？”

孟靖暄看她如此，放下手中的碧玉碗，抱住她，大手掌輕輕拍哄道：“你別急。吃飽了我帶你先去瞧瞧好麽？”

明瑞身子顫抖起來，聲音也抖得厲害：“瞧……瞧？”

一把推開孟靖暄，胡亂用水綠色的紗袖抹了一把眼淚，便要奔下床，還未走遠便跪下來吐了一地酸水，捧著肚子著實難受。孟靖暄拿過宮女端來的水，順順她的背，遞給她漱漱口，又叫宮女打掃了臟汙。

明瑞小臉蒼白，整個人如虛脫了一般軟綿無力，趴伏在孟靖暄懷裏起不來，喘了幾口，又抽搐起來，兩條腿亂踢亂動，手下用勁緊拽著孟靖暄前襟，臉皺作一團憋著氣，孟靖暄見事不對怕她咬斷舌頭，又掐住她氣舍穴讓她張開嘴，明瑞不比那時沈睡任人擺布，掙紮起來一口咬起他肩頭肉，痛得一糾。

孟靖暄深吸口氣：“忍著。”一把抱起來坐到榻上，一條胳膊圈住她，一條胳膊伸長按摩她雙腿，足有半盞茶的功夫，再往白皙的腳脖子上一掐，明瑞“啊！”的一聲松了口，痛醒了。喘著大氣，一呼一吸之間只見她肚子癟了不少，進氣多出氣少。

這時太醫署的按摩博士趕到，孟靖暄將她平放在榻上，便要往外回避，明瑞眼角帶淚，一只胳膊越過榻沿，抓住他衣角。孟靖暄只得站在榻旁，就看按摩博士執起她的腳丫子，或點或按或搓各個筋絡與穴位，再到腿上，背上，直折騰了半個時辰，明瑞或臥或坐，滿頭虛汗。

孟靖暄也站了半個時辰，本是不該看她裸露的肌膚，他心中卻甚是憐憫，好好一個妙齡少女，被奸人害得恁般消瘦脫骨，若是普通人家的兒女早把爹娘的心都痛出一個洞來，哭瞎了眼睛的，不是說陛下不疼她，陛下哪裏知道她一個小小人兒的心思與苦悶？高貴的身份，遠大的前途，她自己覺得是好是壞？她又想不想要？從沒有人問過她的，生來便比別人承擔得要多的多，人人都說那個位子好，哪有人管她是怎麽想的？

按摩博士領了皇命，就住在上陽宮的偏房內，公主可隨叫隨到，小宮女便領著一幹人安置去了。孟靖暄看明瑞臉色好上許多，便坐在榻邊道：“舒服些嗎？”

明瑞松開扯著他衣角的手，自己坐起來道：“我方才自己也覺得奇怪，現下著實餓了許多……”

孟靖暄聞言端來那碗溫熱的桃花粥遞給她，她身子虛，接過來的時候差點抖掉大半碗，孟靖暄見狀便與她端了，一勺一勺餵到她嘴邊，看她吃了一口，才道：“這候癥還得治幾個月，你得忍忍。”

明瑞點點頭，靜默半晌，一碗粥也吃得見底，明瑞眼巴巴地望著他，道：“我還餓。”

孟靖暄嘆口氣，道：“我知道你心裏急著想快些好了去救她們……”

明瑞低頭絞著衣袖，道：“能親自去看一眼也好啊。”

孟靖暄默了半晌，看她寂寂寥寥的樣子，出聲道：“我把采芹留給你，可好？”

明瑞錯愕的瞧他，思慮一會兒，道：“不。”

孟靖暄道：“怪了，我方才見你挺喜歡他的啊。”

明瑞低語：“我會……害了他。”

孟靖暄取笑道：“別胡說，怎麽不見你害了我？”

明瑞不由打了個冷顫，瞧著他，道：“我與他二人昏迷，他讓你留在宮中……怎的不是防備你？我若死了，你……”

孟靖暄見她心下甚是明白，便道：“你不要怪他，他也是為了你的。”

明瑞雙手合十，望著帳頂，道：“是我罪孽深重。”孟靖暄無奈，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
此時只聽小太監在外宣道：“太監總管雲四海到！”卻不知又有何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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